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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代史事派易學的道家色彩 - 黃忠天 教授    首頁 > 綜合論述 > 道教文化講座

高雄師範大學經學研究所 黃忠天教授

 
 
摘  要           
    本論文以宋代史事派易學為考察對象,並探究此派易學的道家色彩,主要目的在瞭解何以素具儒家積極用世精神的宋代史事易學,在援引經傳、援引史事等等,以參證易學之餘,亦不乏援《老》《莊》等道家之說以釋《易》之例?本文試藉由宋代史事易學傳承的多元面向、宋代史事易學的道家思想、宋代史事易家援道入《易》的得失等三方面,來論述此派易學的道家色彩,除希望從中瞭解宋代史事易學援《老》《莊》等釋《易》的內在因素,也希望上述的研究,能提供日後研究宋代易學與道家關係者,一點棉薄之見,同時間接瞭解唐宋以後儒道兩者的二元補襯現象。(Complementary bipolarity)
 
 
一、前言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 
        在清朝乾隆年間所修纂的《四庫全書總目提要.易類序》中,曾將歷代易學分為兩派六宗」[1],其中「史事易」蓋為六宗之一。史事易學的特色,主要是援引史事以參證易理,這種方式雖古已有之,不過,就易學史的角度來看,論及開宗立派,不得不推自南宋初年的李光與楊萬里,主要是因為他們開始以史事參證全經,而非如之前的易學家只是偶爾或部分以史證《易》。而且自茲以降,援引史事來參證全經者,遂蔚為風潮,從宋代以降,歷元明清,以迄民國,其間史事易家輩出,中亦不乏許多優秀的史事易學著作[2]。
 
        宋代史事易家較具代表性的有三李一楊,即李光《讀易詳說》[3]、楊萬里《誠齋易傳》[4]、李杞《用易詳解》[5]、李中正《泰軒易傳》[6],本文即擬就上述四人易學中所呈現的道家色彩為考察對象。宋代史事易學家大多懷著淑世濟民的精神,希望使《易經》成為有用之書,正如李杞於《用易詳解.自序》所說「經學不可以史證,經學必以史證,此吾為書之病也,亦吾為書之意也」,又說:「吾于《易》多證之史,非以隘《易》也,所以見《易》為有用之學也。」由宋代史事易家如此用世精神,加上多以君臣立論、以君子與小人立論,並多援引群經釋《易》等等來看,宋代史事易學基本精神上仍屬於儒家。不過,本文所關切的重點,並不在於上述四人的儒、道屬性,而是希望藉由四家在釋《易》時,所呈現的道家色彩,探索在宋代胡瑗、程頤儒理易學發揚的時代,在史事易家積極發揚用世精神的時代,何以仍呈現不少道家的色彩?其背後所蘊含的意義又為何?以下擬從易學的傳承、釋《易》的方式、易學中的道家思想等幾個面相來觀察。
 
[1] 如其序云:「《易》為書,推天道以明人事者也。《左傳》所記諸占,蓋猶太卜之遺法。漢儒言象數,去古未遠也。一變而為京、焦、入於禨祥;再變而為陳、邵,務窮造化,《易》遂不切於民用。王弼盡黜象數,說以老莊,一變而胡瑗、程子,始闡明儒理;再變而李光、楊萬里,又參證史事,《易》遂日啟其論端,此兩派六宗,已互相攻駁」(卷一.葉二~葉三),文中隱然已將易學分為兩派六宗。(台北:商務印書館景《文淵閣四庫全書》本,一九八三年)
[2] 此部分可參考拙作《宋代史事易學研究》第九章<宋代史事學之影響>頁三七一~四一五。(高雄範大學國文研究所博士論文,一九九五年)與<清代史事易學初探>收錄於《第七屆清代學術研討會論文集》,(高雄:中山大學清代學術中心,二00二年六月)
[3] 此書自明以來,久無傳本,朱彝尊《經義考》亦云未見。今《四庫全書》中所收《讀易詳說》,乃從《永樂大典》薈萃成編。《四庫全書總目提要》云:「原闕<豫>、<隨>、<无妄>、<睽>、<蹇>、<中孚>六卦,及<晉卦>六三以下,其<復>與<大畜>二卦,《永樂大典》本不闕,而所載光解<復卦>闕大象及後四爻,<大畜>則一字不存。」(卷二.葉十二)惟考諸文淵閣《四庫全書》所收《讀易詳說》,其中所闕者,除上述六卦外,復有<大畜>、<大壯>二卦,<復卦>大象不闕,與《四庫全書總目提要》所載,暨胡玉縉《補正》略有出入,不知《四庫提要》暨胡氏《補正》所據版本為何?
[4] 《誠齋易傳》共二十卷,自《宋志》以降皆然。今存版本有多種,最古者為明嘉靖二十一年尹耕療鶴亭刊本,九行,每行二十字,藏於國立中央圖書館。此外,台北故宮博物院則藏有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十冊,以及清乾隆四十六年武英殿聚珍八冊,為嚴靈峰無求備齋《易經集成》本所從出。另《四庫續修目錄》載有故宮所藏《張先生校正楊寶學易傳》十九卷五冊,明藍格鈔本,為張敬之所校正,惟今台北故宮未載是書,或仍存北京故宮博物院也。
[5] 本書《宋史.藝文志》未著錄,焦竑《經籍志》作《謙齋詳解》,朱彝尊《經義考》作《周易詳解》,亦有謂《謙齋周易詳解》者,此或以竑與彝尊均未見其書,故傳聞訛異,魯魚亥豕,竟誤「用易」為「周易」歟!此書外間久無傳本,今《四庫全書》所著錄,乃自《永樂大典》中散見於各韻者,採掇裒輯而成,《四庫全書總目提要》云:「僅缺<豫>、<隨>、<无妄>、<大壯>、<睽>、<蹇>、<中孚>七卦,及<晉卦>後四爻,其餘俱屬完善」,惟考諸《文淵閣四庫全書》著錄《用易詳解》,其中尚闕<臨初九>、<剝初六>、<節初九>三爻,未知為《提要》漏列,亦或為《文淵閣四庫全書》抄錄者之疏漏也。原書二十卷,《四庫全書》釐為十六卷,其版本,今可見者,惟《四庫全書》本,八行二十字,十六卷。
[6] 今所見之版本有二:一為清嘉慶間,阮元進呈日本活字之《佚存叢書》,六冊。台北故宮博物院所藏,書末有廣川董洪跋,即此版本也。臺灣商務印書館所刊「宛委別藏」,其中《泰軒易傳》,亦據此影印。一為清光緒八年刊《佚存叢書》,嚴靈峰《易經集成》與臺灣藝文印書館百部叢書集成所選《佚存叢書》及《粵雅堂叢書》,均據以影印。上述兩種版本,編排皆同,故可想見光緒八年所刊者,當據嘉慶間阮元所進呈之《佚存叢書》刊刻,惟阮元日本活字本,錯漏訛誤頗多,校勘不精,有經傳之訛誤者,幸光緒八年刊本,率皆改正,後出轉精也,又其後除附有董洪跋外,並附有望天瀑,及南海伍崇曜跋。

 
二、宋代史事易學傳承的多元面向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 
        宋代史事易家大體皆繼承北宋胡瑗、程頤諸儒,以儒理釋《易》的系統,重義理的闡發,並以具體的人事,解說抽象的易理,惟李中正《泰軒易傳》於解說易理時,頗引漢《易》,並於象數,較為留意耳。所以,近人柯劭忞說:「中正說經參以史事,其學派與李光、楊萬里為近,然捃摭漢易之說尤多」[1],即使如此,李中正易學取資於程頤者仍多[2]。惟宋代義理派易學倡始者,如胡瑗、程頤等,又多承自王弼、韓康伯等老莊易學而來,如程頤<與謝湜書>云:
 
        若欲治《易》先尋繹令熟,只看王弼、胡先生(瑗)、王介甫三家文字,令通貫,餘人易說無取,枉費功,年亦長矣,宜汲汲也。《二程集.伊川先生文集》(卷五)
 
        而《四庫提要》於《童溪易傳》條亦云:弼《易》祖尚玄虛以闡發義理,漢學至是而始變,宋儒掃除古法,實從是萌芽,然胡程祖其義理而歸諸人事,故似淺近而醇實。(卷三.葉三十一)
 
        由上述之文,可知王弼對宋代義理易學影響可謂深遠,雖然代表儒理易學的胡瑗、程頤,欲一掃王弼易學的老莊色彩,改以儒家思想來解說,但我們仍可發現在兩宋易學中,道家思想烙印於易家者,依舊隨處可見,其中最主要因素即在宋代學者易學,基本上是繼承王弼、韓康伯、孔穎達等易學而來。如李光《讀易詳說》於<未濟.彖>:「雖不當位,剛柔應也」下注云:韓康伯曰:剛柔失位,其道未濟,故曰:窮也。而程氏謂三陽皆失位,聞之成都隱者。此說本因于康伯,隱者之言,適相契耳,至王輔嗣釋<履卦>曰:履不處也。亦謂陽爻皆以不處其位為吉,其說豈不甚妙,奚必它求哉!
 
        此為李光引韓康伯與王弼之說,以釋<未濟>剛柔失位之故。再如楊萬里《誠齋易傳》於<咸.六五>:「咸其脢」下注云:王弼云:「脢者,心之上,口之下」,其膺膈之閒乎?此一身至虛无思之志也。
 
        此萬里逕引王《注》,復加以申論發揮也。至於李杞《用易詳解》其取資王弼者尤獨多,如<屯.九五>、<觀.九五>、<豐.九三>均逕引王弼《易注》以解說易理,又取王弼「卦主」之說來闡述<觀.九五>:「觀我生,君子无咎」云:五以大觀在上,有中正之德,以為觀之主,故能反求諸己,以自觀其生。因斯民之休戚,以驗其德之厚薄,使吾之所為,誠无媿于君子,則可以无咎矣。
 
        至於李中正《泰軒易傳》於王弼易學,亦多所參考,如於<坤>卦辭,注云:乾為馬,坤以柔順變之,則為牝馬,坤為牛,離得坤之正性,則為牝牛,《易》之取象,旁通不拘,王弼曰:義苟在健,何必乾乃為馬,爻苟合順,何必坤乃為牛,即此意也。
 
        此取王弼《周易略例.明象篇》之文而略變其字句,以解說何以<坤>無「馬」之象,而卦辭卻有「牝馬」之由,以說明《易經》取象乃旁通而不拘。至於王弼「卦主」之說,亦廣為李中正所援用[3]。另李中正除多所參考王弼易學外,於道家、道教人士之易學亦頗有涉獵,如<噬嗑.六二>:「噬膚滅鼻」引麻衣道者[4]注曰:初九之剛在下而六二乘之,故有乘剛之象,自二至四互體艮,麻衣以艮為鼻,理或然也。
 
        此取麻衣道者以艮為鼻之說。再如《泰軒易傳》亦曾參考道士陳摶[5]之說,如<離>小序云:
希夷《龍圖傳》曰:乾付正性於坎,坤付正性於離,故坎離在天為日月,在五行為水火,在人為耳目心腎,伏羲先天之《易》,乾南而坤北,離東而坎西,文王後天之《易》,離南而坎北,震東而兌西,此坎離所以代天地之用,而上經所以首乾坤終坎離也。
 
        文中李氏引陳希夷「先天太極圖」,以論先天八卦之方位,復舉「无極圖」,論五行五臟中,水(腎)火(心)之關係,間又引邵雍「後天八卦方位圖」,以論坎離代天地之用。由是觀之,李中正不僅於陳摶《龍圖傳》深有研究外,於宋代圖書象數之學,亦有心得也。此外,李中正《泰軒易傳》於<震.彖>曾引范諤昌[6]云:「范諤昌《證墜簡》謂出可以守宗廟社稷句,上脫不喪匕鬯四字,其義或然。」依《東都事略》云:「華山陳摶讀《易》,以象學授種放,放授許堅,堅授范諤昌」,說明范諤昌易學來自道士陳摶,由此可見,李中正與道教易學的關係亦匪淺。
 
        綜合上述之說,宋代史事易家傳承於道家者,大致與宋代義理派各家易學如出一轍,皆繼承王弼、韓康伯以來雜有老莊玄虛色彩的道家易學,即使如胡瑗、程頤等力圖一掃老莊易學,純以儒理解說,然而畢竟一掃難盡,兩宋易學儒道互補思想相雜現象,處處可見,究其原因,主要受到兩方面的影響。一是受到唐代以來,王韓《易注》為主的官學系統的影響,一是受到北宋初年以陳摶、邵雍為主的道教易學系統的影響。在這兩大系統交織浸潤下,兩宋易學,鮮少不受其影響者,因而即使極具積極用世精神的史事派易學,亦難以褪盡道家的色彩,其他各家易說則更遑論矣。
 
 
註 
[1] 見東方文化事業委員會編纂《續修四庫全書提要》(台北:商務印書館,一九七二年)
[2] 李中正取資程頤者,有逕引其說者,如<萃>初六;有私承其意者,如<師>六三;有約取其語者,如<漸>六二;有參考其例者,如<師>六五之史證。以上詳見拙作《宋代史事易學研究》頁三一五~三一八。
[3] 如<師.九二>、<同人.初九>等卦,均可見其援引王弼《周易略例.明彖篇》所說的「卦主」之論。
[4] 麻衣道者,五代末道士,生平事蹟不可考。舊傳其人為得道真仙,嘗撰《正易心傳》以授陳摶。北宋崇寧間,廬山隱者李潛得其書於廬山一異人,因行於世。此書凡四十二章,每章四句,每句四言,獨標羲皇之畫,推乾、坤之自然,實為象數派托名借以自重之作,朱熹曾撰文以辨其偽,以為戴師愈所偽造,為邵康節、陳希夷之象數派,建立正統依據。今其書尚存。
[5] 陳摶,字圖南,北宋亳州真源人。宋太祖賜號希夷先生,自號扶搖子。五代末、北宋初曾隱居武當山及華山數十年,朝廷履徵而不仕,有華山道士之稱。《宋史》稱其好讀《易》,手不釋卷,其易學體系主要以圖解《易》,其圖有三,一為表示天地之數變化與組合之「龍圖」,一為表示坎離卦象與五行之象之「无極圖」,一為表示八卦之象與陰陽變易度數之「先天太極圖」,是以其易學為圖書派之創始人,而其思想更影響後世甚大,並奠定宋易之基礎。撰有《易龍圖》一卷,今佚。
[6] 范諤昌,北宋建寧府建溪人(今福建崇溪),宋真宗天禧年間,官至毗陵從事。

 

三、宋代史事易學的道家思想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 
        《易》與老莊有其相通之處,如《漢書.藝文志諸子略序》云:「道家者流,蓋出於史官。歷記成敗、存亡、禍褔、古今之道。然後知秉要執本,清虛以自守,卑弱以自持。此君人南面之術也。合於堯之克攘,《易》之嗛嗛,一謙而四益,此其所長也。」其實《易》與道家相通者,非僅止於謙道也,其他如察兆知幾、防微杜漸的智慧,循環往復的觀念等等,均有相通之處。蓋《周易》之成書,遠在儒、道二家形成之前,道家思想受《易》之影響,自然不可避免,惟道家固有承繼《周易》者,然《易傳》實亦有承自道家者[1],《易》與老莊既有如此之關係,故易家旁徵道家之說以論《易》,自亦有可以會通者。
援引老莊以論《易》,最早且最著者,當推王弼《易注》,自茲以降,更成為易家普遍的釋《易》方式,觀李光《讀易詳說》,亦頗旁徵老莊以解《易》,如<履.彖>:「履,柔履剛也」,李光注云:
        履,人所踐履也。出而應物,則有履踐之迹,君子雖履,畏塗而不犯難者,能以天下之至柔,馳騁乎天下之至剛也,卦有五剛一柔,則以柔為主,六三是也,三以一柔而乘二剛,故曰柔履剛也。
以上為李光借《老子》第四十三章「天下之至柔,馳騁天下之至堅」,但易「堅」字為「剛」字耳。又如<謙.彖>:「謙亨,天道下濟而光明,地道卑而上行,天道虧盈而益謙,地道變盈而流謙,鬼神害盈而福謙,人道惡盈而好謙」,李光亦引《老子》注云:
天地鬼神无不以謙為貴,老子曰:「天之道其猶張弓乎!高者抑之,下者舉之,有餘者損之,不足者與之」,又曰:「江海能為百谷王者,以其善下也。」又曰:「夫帷不爭,故天下莫能與之爭。」天地且然,況于人乎!況于鬼神乎!
        在上述<謙卦.彖>中,李光連引《老子》第七十七、六十六章,並合第八章、第六十六章之文[2],以解說天地鬼神莫不以謙為貴也,人道法天,自當惡盈而好謙,如此方得謙亨之道。除了援引《老子》以釋《易》外,李光亦略引《莊子》,惟其例較少,如<小畜.上九>:「既雨既處,尚德載」,李光注云:
        夫以一陰柔而畜群剛,非力能制之也,所尚者德也,莊子曰:「福輕于羽,莫之知載」,君子之載德,猶舟車之載物也,積而載之,則德愈盛矣。
        此為李光援引《莊子.人間世》之文,以申論積載德性的重要。又如<未濟>上九:「有孚于飲酒,无咎,濡其首,有孚失是。」李光亦注云:
        雖然君子當未濟之時,安時處順,可也,沉湎荒淫而不知止,則失其有孚之道矣。
        其中援引了《莊子.養生主》「安時處順」一語,乃莊子處世哲學的極則。由上述諸論,吾人可見李光之喜引道家《老》、《莊》,尤其是《老子》以說《易》,足見李光取道之原蓋廣,非深涉道家之學,焉能熟諳之!
        宋代史事易家,其援引老莊以說《易》者,當推李光、李杞二人。考李光旁徵老莊者,但借其語以申說易道耳,其思想本質,大抵仍以儒家為本也。至於李杞援引老莊之處,較諸李光實有過之,在《用易詳解》一書中引老子者,如<乾.彖>、<坤.彖>、<蒙.六五>、<謙.象>、<否.六二>、<履.九五>、<恆.上六>、<艮.六五>等等;引莊子者,如<乾.文言>、<履.彖>、<同人.彖>、<臨.六五>、<頤.六四>、<升.九三>、<艮.六四>、<巽.彖>、<繫辭上傳>第八章等等,李杞除借其語以申說易理外,復有以老莊會通儒學者(其說詳後),試舉其援引《老》、《莊》之例以說之。如<蒙.六五>:「童蒙吉」,李杞注云:
        童蒙者,即不失其赤子之心之謂也。老子曰:能兒子乎?兒子終日嗥而嗌不嗄,和之至也。此吾一性本然之初,蒙之妙者也。古之聖人以蒙養正,遺耳目、墮肢體、聰明睿智,而守之以愚,故一性之中,湛靜純一,不累于物,而自得童蒙之妙,順而不逆,巽而不忤,所謂喜怒哀樂發而皆中節,非六五之吉,何足以當之!
在本文中,李杞以「不失其赤子之心」喩六五童蒙之義,復舉《老子》「能嬰兒乎」(第十章),「終日號而不嗄」(第五十五章)與《莊子.大宗師》「遺其耳目」、「墮枝體、黜聰明」,說明六五「以蒙養正」、大智若愚之妙。誠得道家清靜之旨矣!惟觀<蒙>卦之旨,端在啟發蒙昧,由初六之「發蒙」,至上九之「擊蒙」,所言無非啟蒙之事,而以「困蒙」為吝也。今李杞以「聰明睿智而守之以愚」訓之,恐未必合於六五以柔中之德,任九二剛明之才,以治天下蒙昧之意也。
        惟以玄旨解<蒙.六五>之義,亦非李杞所獨擅,王弼注云:「以夫陰質居於尊位,不自任察而委於二,付物以能,不勞聰明,功斯克矣」,已啟後世以玄理解《易》之端也。至於李杞借老莊之語以申明《易》旨者,每每可見,如<謙.象>:「君子以裒多益寡,稱物平施」,李杞云:「故有餘者損之,不足者益之」,<恒.上六>:「振恒凶」,李杞云:「老子曰:不知恒,妄作凶。」此皆脫胎自老氏者也。<臨.六五>:「知臨」,李杞云:「莊子曰:大智閑閑,夫智而閑閑,且无所事,則其為智,亦大矣!」<巽.彖>:「重巽以申命」,李杞注云:「莊子曰:形莫若就,心莫若和,惟就與和,其巽入之謂乎?」凡此亦本諸莊生以解說易理也。
        較諸李光、李杞二人,李中正援引《老》、《莊》道家典籍則甚少,其引《老子》者約有五處,惟多借其語以講明易理耳,如<渙.上九>:「渙其血去逖出」,李氏注云:「功成身退,天之道也,上九處一卦之上,功成而不知退,則傷之者至矣!」文中但見老子之言,以述功成身退之道。其引《莊子》者,惟見於<艮.彖>之注,且為批莊之語,謂莊子寧曳尾於塗中,是知止而不知時也,由是觀之,中正之學蓋純然為儒家之學,其為人也,亦可謂之醇儒也。
        夫易道為吾國哲學之源,遠在儒、道形成之前,即有之,故儒、道二家思想,頗有與易道相合者,此無足怪也。宋代史事易家在釋《易》時,雖借老莊之語來解說,間或會通易學與儒、道的關係,惟其精神基調,仍屬儒家,尤其李杞以「用易」名編,欲「見聖人之經為萬世有用之學」,自非清靜無為為宗旨的道家者流,是其雖偶涉老莊玄虛之談,終無礙為一介儒生,非可視為道家之易也。
 

[1] 此一部分可參考戴君仁《談易》一書,其中<易傳與道家>一文,頁二三~三十。(台北:開明書店,一九八0年)或陳鼓應《道家易學建構》(台北:台灣商務印書館,二00三年)
[2] 按《老子》第八章云:「夫唯不爭,故無尤。」第六十六章云:「以其不爭,故天下莫能與之爭。」李光於援引時,恐憑其記憶所及,未核對《老子》原文,故所述者,與今本略有出入。
 
四、宋代史事易家援道入《易》的得失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 
        旁徵老莊以說《易》,成為歷代易家釋《易》的尋常方式,非獨為宋代史事易家所專擅,其主要原因乃因易道形成遠在先秦諸子百家之前,故各家思想或多或少,均有與易道相通者,故援諸子之說以入《易》,本無不可。不過,倘欲從事會通之務,則恐因各家本體思想的不同,而有扞格不通之處,且以宋代史事易家引老莊最夥的李杞來說,其《用易詳解》的易學思想,基本上亦仍不脫儒家的本質,試舉一例觀之,如<頤.初九>:「舍爾靈龜,觀我朶頤,凶。」李杞注云:夫仁義之飽,孰與膏梁之味,口腹之害,孰如心志之害,君子于此,權其輕重,則伯夷叔齊,寧飢而死,而義不食周人之粟,苟不能權,而差之亳釐,則樂正子之從子敖,未免有餔餟之羞,視齊人墦間之乞何異?其所求于人者重,而所以自任者輕,其極必至于此哉!簞食豆羹,見于色,飲食之人,則人皆賤之,尚何足貴哉!
 
        其中論伯夷叔齊之事,謂其「寧飢而死而義不食周人之粟」,此一批評乃承襲孔孟以來,儒家對伯夷叔齊的正面肯定,如《論語.述而篇》云:「古之賢人也。」又云:「求仁而得仁,又何怨!」<季氏篇>亦云:「伯夷叔齊餓于首陽之下,民到于今稱之。」《孟子.萬章篇》云:「伯夷,聖之清者也。」又云:「伯夷目不視惡色,耳不聽惡聲,非其君不事,非其民不使,治則進,亂則退,橫政之所出,橫民之所止,不忍居也。思與鄉人處,如以朝衣朝冠坐於塗炭也。當紂之時,居北海之濱,以待天下之清也。故聞伯夷之風者,頑夫廉,懦夫有立志。」儒家的批評亦代表了傳統的批評,惟道家則反是,如《莊子.大宗師》云:「若伯夷叔齊……是役人之役、適人之適,而不自適其適者也。」<駢拇篇>云:「伯夷死名於首陽之下,盜跖死利於東陵之上,二人者所死不同,其於殘生傷性,均也。」<盜跖篇>亦云:「世之所謂賢士,莫若伯夷叔齊。伯夷叔齊辭孤竹之君而餓死於首陽之山,骨肉不葬。……皆離名輕死,不念本養壽命者也。」由儒、道二家的比較可以看出,儒家推伯夷叔齊乃優入聖域,道家則將其比之於盜跖,乃死於名利之徒。二家的區別,可判若雲壤。因此從<頤.初九>論伯夷叔齊之事,可以確知李杞其本質仍為儒家。
 
        李杞學貫經史百家之說,故說《易》亦間引老莊,其借老莊之語,以申說易道者,尚無大礙,惟若干企圖會通儒道者,恐有可議之處。如<乾卦.彖曰>:「大哉乾元,萬物資始乃統天」,李杞注云:大哉乾云,言乾之大,以有元而已。元者,一之理,而一猶未形也,自元而為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萬物,萬物並作,皆取資于一元以為始,老子所謂无名天地之始是也。
 
        按:李杞以「元」擬之為老子的「道」,《老子》云:「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萬物。」(四十二章)故李杞亦謂「自元而為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萬物」。又如<坤.彖>:「至哉坤元,萬物資生、乃順承天。」李杞復云:
 
        乾坤皆有元,元者造化之根本,所以統天下之萬有而包括之者也。然在坤曰至哉,在乾曰大哉,大哉者不可以限量求,而至則有所底止矣!老子曰:无名天地之始,有名萬物之母,无名者,乾元是也。乾元為萬物所資始,然不得乎坤,則物无自而生,故坤合乎乾,而萬物資生,是坤萬物之母也。乾以其大,故能統天。坤以其至,故順承天而已!順承者,即後順得主之謂也,此坤所以為乾之配也。
 
        上文中李杞以「无名」比之「乾元」,而為天地之始,以「坤元」為「有名」,而為萬物之母,欲圖會通《易》、《老》,殊不知兩者體系不一,旨趣亦異,原未可混而說之,蓋依老氏之言,「無」與「有」雖非對立,亦非矛盾,然其顯示出形上之道,向下落實而產生天地萬物的活動過程,故「有」與「無」,仍有先後次序及層次的不同,故《老子》四十章云:「天地萬物生於有,有生於無」。由於「有」與「無」乃說明天地萬物由形上至具象的過程,並未可擬之為天地,是以李杞將「无名」擬之為「乾元」,「有名」擬之為「坤元」,恐既不合老氏之旨,亦與<繫辭>所云:「太極生兩儀」、「乾坤其易之縕邪!乾坤成列,而易立乎其中矣!乾坤毀,則无以見易」之說相違,蓋乾坤乃平等對待,無先後本末之分,而同為易之門戶,李杞云:「无名者乾元」,又云;「坤所以為乾之配,欲援《老》以說《易》,於思想上誠有扞格。故《四庫提要》云:(《用易詳解》)其中不可訓者,惟在於多引老莊之文,如<蒙>之初六,則引《老子》終日嗥而不嗄云云,以為童蒙之義,<履>之彖,則引《莊子》虎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云云,以為履虎尾之義。夫老莊之書,其言雖似近《易》,而其強弱攻取之機,形就心和之論,與《易》之无方无體而定之以中正仁義者,指歸實判然各殊,自葉夢得巖下放言,稱《易》之精蘊,盡在《莊》《列》,程大昌遂著為《易老通言》,杞作是編,復引而伸之,是則王弼輩掃除漢學流弊無窮之明驗矣!」觀李杞此書,其援引老莊之弊,誠有如《提要》之所言者。惟不僅李杞,宋代史事家援引老莊者,其實皆僅佔其釋《易》的一小部分而已,其會通儒道者雖容有可議之處,惟其借道家之語以申說易理,大體無礙也,論其思想本質,則仍歸於中道,自非葉夢得、程大昌之流,廣肆《易》、《老》、《莊》、《列》的會通,此亦不可不辨者。
 
 
五、結語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 
        不同於漢代以象數為主的易學,宋代易學的發展是著重義理的闡發,就宋代義理易學言,雖以儒理易學為大宗,然而無論是儒理易或史事易,乃至於衍生的各種易學流派,或多或少都與道家或道教產生若干連繫,這其中主要受到兩大系統的影響,一為王弼、韓康伯《易注》為主的官學系統,一為北宋初年以陳摶、邵雍為主的道教易學系統,以致宋代史事易學雖以儒家思想為基調,以用世精神為關懷,仍不免受其影響。在宋代史事易家三李一楊當中,除楊萬里鮮少援引道家思想與《老》《莊》二書外,餘李光、李杞、李中正三人易傳,則不乏援引之例,其中尤以李杞《用易詳解》所引為夥。其原因除上述兩大系統的影響外,另《周易》成書本在儒、道二家之前,道家思想受其影響,自然不可避免,兩者固足以相發。因此,即便是以儒家為基調的宋代,史事易家其旁徵道家之說,從中亦得以理解。由宋代史事易學援引道家如此,吾人亦可想見宋代易學與道家,關係確實匪淺。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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